歐銀釧/詩文 吳景騰/攝影

驚蟄時，我接到吳景騰電郵來的荷葉圖片，上面有些毛毛蟲；春分時，吳景騰寄來荷葉迎風(fēng)；谷雨時，他又拍了含苞的荷花，層層包裹的淡淡粉紅，在池塘里與昆蟲對話。接下來是立夏、小滿、芒種、夏至……吳景騰幾乎總是踩著節(jié)氣的鼓點(diǎn)，寄來荷的各種景致。

一年四季，他守候著許多地方的荷花。他的時間隨著二十四節(jié)氣運(yùn)轉(zhuǎn)。除了平日拍荷花，每逢節(jié)氣也一定會到荷塘去攝影創(chuàng)作。

“都是荷塘風(fēng)景，節(jié)氣時有什么不同？”

“當(dāng)然不同的，天地有話對荷說。”

吳景騰1953年生于臺灣嘉義大林，既是攝影藝術(shù)家，也是資深新聞工作者。他追拍荷花四十多年，從臺北、新北、桃園、嘉義、臺南，一直追到上海、南京、淮安、北京、哈爾濱……

以前，只要和我碰面，他往往都是帶著筆記本電腦，一邊喝咖啡，一邊帶我欣賞他電腦中從各地拍回來的荷花圖片。深邃的荷塘景色深深感動我，不禁像吳景騰一樣以荷思索生命。他是用鏡頭來聚焦，我則陸續(xù)寫詩，記錄下他所拍回來的四季荷花給我的感動。不知不覺，日積月累，已為138幅攝影作品寫了138首新詩。這些哪里是詩哦！分明是我長年看荷花寫荷花，住進(jìn)荷年荷月荷日里的心的悸動。我忘了時間，也忘了到底寫了多少，直到吳景騰告訴我，已寫了138首。

去年7月，吳景騰和我合作的攝影詩話集—— 《人生為荷》 于臺北出版，同時也在臺北和高雄兩地舉辦了 《荷詩對話——吳景騰追荷攝影展》 。今年5月，江蘇淮安國際攝影館也主辦了 《荷詩對話——吳景騰追荷攝影展》 ，同樣的荷花照片和詩作，在不同的地方，有相同的感動。荷花與詩如何對話？我也不明白，只是直覺感受到，每一朵荷花都帶著一首詩，每片荷葉也印刻著一首詩。每每看著看著，心里就有詩的聲音回旋。

展覽期間，臺灣各地的人們來到臺北或是高雄展場，欣賞吳景騰拍的照片，也和我討論詩句。有些人搭了長途車，專程來看展覽，有些人等在現(xiàn)場，就是要和我們討論心中的感懷。人生為荷，人生為何，在不同年紀(jì)，我們總是有不同的體悟。

在淮安，人們在多幅拍自淮安荷花蕩的作品前面佇足沉思。那是吳景騰在2017年拍攝的淮安雪日荷花蕩。“那年，我請淮安日報社攝影部主任程鋼幫我關(guān)注淮安的天氣，如果下大雪即通知我。2017年大年初四，程主任告訴我淮安正在下雪，我隔天立刻搭機(jī)趕往南京，轉(zhuǎn)搭車到淮安，和程主任會合再趕往金湖縣荷花蕩，到那里已經(jīng)半夜12點(diǎn)了，隔天早晨5點(diǎn)半起床，黑蒙蒙的荷花蕩沒下雪，氣溫大約是零下3攝氏度左右，氣象預(yù)報7點(diǎn)太陽才會升起。我們開車在一望無際的萬畝荷花蕩里尋找拍攝的景點(diǎn)，東方的天空色彩慢慢變化，7點(diǎn)鐘太陽從遠(yuǎn)處的樹梢升起，為一大片枯萎的殘荷，傾注溫暖與熱情，美極了！” 吳景騰向我述說著心中的震撼與感慨，一首首詩也在我心里生長。

為了拍攝“雪荷”，吳景騰還從網(wǎng)上查找到哈爾濱有位旅游達(dá)人叫冰城馨子，也就是趙天華女士，她拍過哈爾濱伏爾加莊園的雪地殘荷，于是吳景騰請她幫忙關(guān)注哈爾濱的荷花及雪況。

2017年11月底哈爾濱開始下雪，友人告訴他：“氣象預(yù)報12月9日還有可能下雪?！彼?日就乘飛機(jī)趕到了哈爾濱。吳景騰后來說：“當(dāng)夜開始飄雪，我整夜輾轉(zhuǎn)難眠。清晨，天微微亮，帶著相機(jī)和三腳架到荷花池畔。雪停了，氣溫零下20攝氏度，看到白雪停留在蓮蓬上，荷的生命力實(shí)在太強(qiáng)了。一花一世界，一葉一乾坤。荷因繁茂而美，不因衰敗而廢。凜冽冰雪中的殘荷鐵骨錚錚地佇立著?？菸⒉灰馕吨?。艷麗逝去，必將奇葩重生！”

他給我傳來哈爾濱的雪荷圖片和他的心情寫照，我為之震動。白茫茫一片，只有枯枝撐著雪。不由地心中響起詩的聲音：“雪地里／我留下線索／所有一切都被收藏／只留下孤獨(dú)……”

雪荷的震撼，激發(fā)我心中詩意不斷：“來到雪地了／是否記得青春／是否記得往事／追尋一生／原來我們是彼此的寧靜／失去睡眠的夜／原來我們是彼此的月光”。

自2010年起擔(dān)任臺北歷史博物館館長的張譽(yù)騰也偏愛吳景騰拍的 《雪荷》，他說：“吳景騰遠(yuǎn)至哈爾濱拍荷花，雪地里何來荷花？冰原上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只有荷的枯枝，但是他卻拍出天地間的訊息：地底仍有希望，只要春天來到，荷會再生，生生不息。枯枝不代表死亡，只要有心，只要有春風(fēng)，春暖時節(jié)，荷會再來?？葜κ侵赶蛱斓氐纳妗?/span>”

數(shù)十年拍攝荷花，吳景騰領(lǐng)悟到荷的生命觀。“荷花四季，春、夏、秋、冬，好像人的一生。荷為人生，人生為荷。春荷、夏荷、枯荷、雪荷都有各自每個時刻的美”，在他的鏡頭下，荷是蓬勃的動力，荷是生命的輪回。

為了追荷，吳景騰總是立刻動身，爭分奪秒，拍回荷的千姿百態(tài)。

9歲開始接觸照相機(jī)的吳景騰，從小有著攝影夢，報考大專時，只填臺灣當(dāng)年唯一有攝影科的世界新聞專科學(xué)校印刷攝影科。吳景騰一生鉆研攝影，他曾任臺灣聯(lián)合報系新聞攝影中心副主任，曾獲第25屆文藝獎?wù)?，?3屆、第16屆金鼎獎 （新聞攝影類），以及第23、24、26、27屆曾虛白新聞攝影獎。也曾擔(dān)任2009年、2016年國際新聞攝影比賽（華賽） 評委，以及聯(lián)合國開發(fā)計劃署主辦的2011年關(guān)注貧困全球攝影大賽評審委員。

今年5月，我們從淮安返回臺北的次日，我還在睡夢中，他又一次傳來荷花圖片，附加說明：“這是新北市新店安坑的荷，今早拍的?！痹瓉?，他的心中早就記掛著那朵荷，因此，一回來便立刻去拍。我看著那朵初綻的荷，又有詩來到心房：“蜻蜓如約來到，立夏，我在風(fēng)中等待，夏天的開始，溫度剛剛好，見荷如晤?！?/span>

吳景騰對光影、畫面有著獨(dú)特的構(gòu)思。早年，他在學(xué)習(xí)攝影期間，對黑白攝影、紀(jì)實(shí)攝影、運(yùn)動攝影、風(fēng)景攝影、生態(tài)攝影、人像攝影等各類題材，他都有嘗試。直到有一天，他想：“如果東拍一張、西拍一張，無法顯現(xiàn)自己拍攝風(fēng)格，于是選擇離家最近的臺北植物園荷花池，嘗試拍荷花，初期先拍50張不同姿態(tài)的荷花，再增加到100張、200張，希望經(jīng)由構(gòu)圖、光線、呈現(xiàn)不一樣的主題?！?/span>

1983年，他先后在臺中、臺北、高雄等地舉辦“荷花攝影巡回展”，彼時，攝影大師郎靜山 （1892－1995）特別前往臺中為他的攝影展開幕剪彩。郎老告訴吳景騰：“你的荷花拍得很有生命力，要繼續(xù)拍下去。”

郎靜山老人的這句話在年輕的吳景騰心中像首歌，反復(fù)播放。從此，他追著荷花，拍了40多年。

我從沒看過這么特別的荷花?；蛟S是吳景騰一生都在追新聞，看遍世事人情，看透時光。因此，他拍的荷花有一種特殊的寂靜，有著獨(dú)到的體悟，喜怒哀樂、生老病死、愛恨悲愁，盡在他的取景框里。

吳景騰拍的荷花有一種特殊的寂靜。

而這份寂靜是經(jīng)過磨練的。

“我開始拍攝荷花時，從星期一到星期五，每天早上六點(diǎn)到植物園觀察拍攝荷花，到八點(diǎn)半就去雜志社上班。一段時間之后，發(fā)現(xiàn)荷花的生長過程像人生一樣，從出生、幼年、青年、壯年到老年，也有喜、怒、哀、樂。荷花冬天枯萎，春天又復(fù)蘇。我的心深受啟發(fā)。”

我想，他觀照荷花，而荷花也觀照了他。于是荷的思想在他心里生根發(fā)芽。

40多年來，風(fēng)雨無阻，他守著荷花池拍攝。他在守著什么？

即使我們已在去年出書，同時也在臺北、高雄、淮安等地舉辦了荷詩對話攝影展，吳景騰依然守在荷塘邊，守著他心中的荷花。

我繼續(xù)接到他從各地拍攝來的荷花圖片。

今年母親節(jié)，他拍攝了一朵荷花和一片荷葉，在來信中寫道：“一朵荷花，旁邊一定有一片荷葉，這片荷葉稱為‘伴生葉’，它是供給花朵養(yǎng)份的，像媽媽撐傘在保護(hù)小孩一樣，無時無刻的照顧。小孩在媽媽的保護(hù)傘下茁壯成長。愿天下的媽媽都快樂?！?/span>

我看著他拍的花與葉， 《伴生葉》 美麗的荷葉，美麗的愛。

今年四月下旬，我們前往淮安前，先到南京，拜訪了南京的荷花達(dá)人、中國花協(xié)荷花分會副會長丁躍生，他在為 《人生為荷》 所作的序言中寫道：“余種荷植蓮三十余載，與吳先生同喜荷成為蓮友。觀吳先生的荷花攝影，讓我聯(lián)想起佛，荷在佛的世界里是崇高、圣潔的象征?！?/span>

佛家說人生三重境界：一是看山是山，看水是水； 二是看山不是山，看水不是水； 三是看山還是山，看水還是水。

吳景騰拍荷，拍出了境界，拍出了特殊的寂靜，一塵不染。

彼時，丁先生的荷花園里的荷都還在缸里撫育，有些才剛開始長葉子。吳景騰拍到一朵“花”。很美。我問這是在那里拍得的？怎么我沒看見？

他笑了。他說，那不是荷花，是荷葉，是在缸里初生長，探頭看世界。于是，我心中又有詩：“前世度不成，今生來等你。我是你的船。2019年，春夏之間，荷葉說。”

還記得今年春分時，他拍白鷺鷥飛過荷田，我回他：“白鷺鷥的翅膀上有春天的味道。飛來荷的春分?！彼芨吲d，又傳來幾張，我寫詩回他：“于是，我展開雙翅，乍暖還寒，擁抱一池初綻的荷。故宮似遠(yuǎn)還近。我們一起去看看蘇軾的寒食？或是就在至德園等待吳景騰？”他回我一個害羞的笑臉。

夏日，他寄來盛開的荷花，我回他幾句：“一個季節(jié)已經(jīng)夏天。一個還在春日?？绾?，我們看到荷的不同風(fēng)景。有特別的光。”

他又傳來更多荷花。我的手機(jī)像是荷池，一年四季開滿荷花，盛滿夏日時光。

前臺北歷史博物館館長張譽(yù)騰曾說：“吳景騰不但把握住每個剎那，而且以鏡頭作畫，拍出有如畫作的荷塘風(fēng)景。”臺北歷史博物館緊鄰南海學(xué)園的植物園荷花池，張譽(yù)騰長達(dá)7年在那兒上班，他常遇見守候在荷花池畔的吳景騰?！八弥障鄼C(jī)，守候著池塘。他那專注的神情，讓我想到盛夏的綠池紅荷。”

是的，吳景騰就是荷。尋尋覓覓，反復(fù)拍了40多年，荷的四季都在他的觀景窗里。但是，他還在不斷思索。也許，他在按下快門時也想著，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？是為了荷花而來？

“人生為荷，荷為人生?！笔⑾模麄鱽磉@句話，附帶一張綺麗的荷花。

照片里彷佛有暗香飄來，我想起曾為他的荷花寫詩：“荷花嬌欲語／李白 《淥水曲》 的詩句／荷花心事／粼粼水波／那些將說未說的／一千多年了…… ”忽然間，我想，吳景騰此生不就是為荷而來，他要把那些藏在心中未說的荷花心語，好好說一遍，于是他窮盡大半生，追著荷池跑，他要說出“荷語”：“人生為荷，荷為人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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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景騰：攝影名家，1953年生于臺灣嘉義縣大林鎮(zhèn)，曾任臺灣聯(lián)合報系新聞攝影中心副主任、世界新聞專科學(xué)校技術(shù)教師，2009、2016國際新聞攝影比賽〈華賽〉評審委員、聯(lián)合國開發(fā)計劃署主辦2011年關(guān)注貧困全球攝影大賽評委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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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銀釧：臺灣知名女作家，出生于澎湖縣湖西鄉(xiāng)。曾任臺灣《皇冠》雜志編輯、聯(lián)合報系民生報資深記者。1998年被《臺灣文學(xué)年鑒》選為“十大文學(xué)特寫人”之一； 曾獲臺灣 “五四文學(xué)獎”之文學(xué)教育獎、最佳華文寶藏獎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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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：中國周刊網(wǎng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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